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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北风吹过,气候已寒。

    榆溪州城外,贺兰都督一遍又一遍地踱步,憋了一肚子的气发不出。

    背后是被大火烧了一半的城池,一旁是几具排在一起的尸首。

    他在前线与几位都督奉命抗敌时,忽而接到大都护军令,命他个人返回榆溪州善后,方知突厥竟杀入了他城中,甚至还掳劫了好几位夫人,连同他自己的夫人也在内,甚至就连大都护夫人也险遭毒手。

    远处,一队人马快马而来。

    贺兰都督举目望去,脸色一正,连忙快走几步迎上前,掀了衣摆跪下。

    快马至,齐齐勒停。

    伏廷一马当先,居高临下扫了一眼周围情形,问:“查清了?”

    贺兰都督皱眉禀报:“回大都护,查清了,当日纵火的就是身后这些人。”

    “自尽了?”伏廷冷眼看着,那一排尸首五六人,每个人嘴边都拖着黑血,有服毒迹象。

    贺兰都督回:“正是,他们早有预谋,一暴露便自尽了,和城中被俘的那些突厥兵一样,说好了似的,全也自尽了。”

    伏廷打马上前,绕着尸首缓缓走了一圈,抽出腰后的刀拨了拨其中一个的脸,打量了一番五官,说:“这不是突厥人。”

    虽也是胡人面貌,但与突厥人特征不同,寻常人看不出来,他却一眼就能分辨。

    罗小义跟在后面道:“怎么回事,这几个胡人跑进城来帮突厥人放火?”

    贺兰都督心里又窜出气来,也不好在大都护跟前发作,忍着道:“是,这几人是打后方来的,正是因为觉得他们来处不是突厥,才得以顺利混入城中来……”

    他越说越气,榆溪州前方是边境,后方自然是北地和中原。城中守军见他们自榆溪州后方而来,还以为他们是自己人,因战事被困走投无路才收留的,没想到他们入城后趁着夜晚以突厥语放火,引发混乱,以至于叫后至的突厥军有了攻开城门的机会。

    放他们进入的几个守军得知消息后,自认愧对北地和百姓,当即就拔剑自刎了。

    什么也没问出来,又遭受如此损失,还折损了几员守军,叫他怎能不气愤。

    伏廷一言不发,收刀入鞘。

    贺兰都督深感渎职,上前战战兢兢听命。

    他这才开口:“重整榆溪州,收敛牺牲将士,待战后厚葬。”

    一连好几句,没提到处分他的事,贺兰都督便知是要战后再说了,垂头领命。

    罗小义正想上前来与伏廷商量一下这事,远处有斥候快马赶来报信——

    “大都护,前线诸位都督受到突厥进攻了!”

    伏廷看他一眼,策马就走。

    罗小义会意,只好暂时收声,跟他前往战场。

    几位都督所在地位于榆溪州东北方,而伏廷的军营横挡在榆溪州正西方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伏廷还叫罗小义抽调了两支人马于暗处排布,其他人尚不知晓。

    几方人马如四方之足,环绕榆溪州分布。

    天陡然阴沉了,云往下坠,北风转烈,呼号而起。

    就在东北方各位都督率军抵挡的时候,另一支突厥骑兵悄然跃进边境,往军营处袭来。

    军营中旌旗如常,甚至连造饭的炊烟也如常。

    铁蹄毫不留情地冲了进去,弯刀起落,劈开营帐,突厥语的喊杀声四起,随即却又徘徊四顾。

    营中根本一个人也没有。

    旌旗,炊烟,不过都是假象。

    接着另一股喊杀声便来了。

    浩浩荡荡的烟尘自远处压近,此地如瀚海,那里便如海上掀来的一道风浪。

    对面的高处,伏廷正坐在马上。

    马匹上也覆上铁甲,他的手按在刀上,眼看着远处。

    冲过去的风浪是他军中的步兵,快马近前后立即翻身而下,个个手里都提着长柄雪刃的快刀。

    那是陌刀,用于斩马,专为对付突厥战马而制。

    横刀扫过,马蹄斩断,骑兵倾倒,优势不再。

    烟尘里送来血腥气。

    罗小义戴上盔帽,问:“三哥,这批骑兵不多,应当只是先头部队,我们可要动手?”

    伏廷紧盯着下方,双眼如鹰:“再等。”

    话音刚落,远处马蹄隆隆,又是一队骑兵来了。

    罗小义骂了一句:“狗日的突厥还是这么狡诈,这么多年还是花样百出。”

    伏廷不语。

    突厥既然先火攻了榆溪州,必定是早有一支部队在榆溪州境外盘桓等待,便能里应外合的夹击。

    可惜榆溪州未能拿下,但他们的大军也不会白放着,还是会攻进来,只不过改成了突袭军营。

    忽而,伏廷看见了队伍中举着的旗帜,突厥文写就的一个阿史那的姓氏。

    两军交锋,却见对方新到的这支骑兵当中有人下了马,竟也拿出了陌刀,挥向了他的骑兵。

    “他们怎会有我朝的陌刀!”罗小义惊诧大喊。

    伏廷冷声:“上!”

    一声令下,后方一支队伍驰出,漫坡往下,如一股黑色湍流泄洪,席卷而去。

    罗小义也想策马而去,被伏廷按住:“别急。”

    他们还需等待。

    罗小义道:“三哥何必拦我,我是瞧见那条蛇了。”

    下方阵中,厮杀之时,对方队伍后方坐在马上的主帅暴露在旗下。

    那是个利眼白面的男人,身服突厥褐甲,盔帽下压着辫发,一双眼阴沉沉地往上,盯着伏廷。

    伏廷也看到了他,远离百丈远,那人被左右包围保护的水泄不通。

    “阿史那坚那条蛇。”罗小义不屑道。

    伏廷抽出了刀,忽然说:“你要记着他这张脸。”

    罗小义一愣,一张蛇脸,记他作甚?

    阿史那坚是突厥王族,伏廷以往并没将之放在眼里,直到数年前那一战,才将这个突厥右将军放入眼里。更何况发现此后所有探子与进犯的事,都与此人脱不了干系。

    或许从头到尾与北地主战的,都是此人。

    然而只是遥遥一眼,阿史那坚便立即往后退去,突厥骑兵立即包涌过来,拼死抵抗,护卫着他退离。

    因为又从侧方杀入了一支兵马。

    这是伏廷叫罗小义安排的人马之一,只待见到阿史那的旗帜便动手。

    小股作战,很快就见分晓,他的兵马增多,占据多数,又以逸待劳,突厥骑兵已然受挫。

    他算得很准,唯一没想到的是,他们竟然也会有陌刀,那是严禁外流的兵器,何况还是流去了突厥。

    “把他们的刀都留下。”

    斥候领令,策马挥旗,军中战鼓擂响,所有人马下了死手。

    阿史那坚往边境的退路被围死了,无法原路退回,最后换了方向,拖着尘烟往另一头离去。

    “就是此时。”伏廷立即振马而出。

    剩余人马尽数跟上。

    罗小义紧跟而上,终于明白了,他三哥是想生擒了那条蛇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既然在此处偷袭失利,阿史那坚必然会去与另一头与各都督交战的己方大军会合。

    然而若沿着边境线走,那里皆是北地驻守的兵马,只有人多人少的分别,但绝对都有人在。

    于是这支剩了千余人的突厥兵马及时调转了方向,改为绕过整个榆溪州,再往东北向而去,刚好可以从后方夹击几州边境都督的兵马。

    罗小义一边快马跟着伏廷,一边喘着气说了以上想法:“三哥,我觉着,那阿史那蛇一定是这么打的主意。”

    果然,阿史那坚与他所想一致。

    他在后方紧跟着的时候,亲眼看见前方人马急而有序地奔驰进榆溪州外的荒野,远处甚至已能看见榆溪州被烧坏的城楼一角,风里还有残余的烟熏气味。

    “你瞧是不是,蛇都是游着走的。”

    伏廷顾不上他瞎叫,眼牢牢盯着前方人影:“专心追,他或许会绕更大的圈子。”

    看得出来此人领兵有一手,剩有千人,便立刻判断出形势,及早抽身,而即使在逃,也临危不乱。

    为了进入北地,怕是也下了不少功夫。

    罗小义本还没明白他的话,在远远大半圈的绕过榆溪州后,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——

    阿史那坚的兵马没有往另一头的战场而去,而是接着绕行,继续往榆溪州的侧后方走,那可不是回突厥的路,还真是绕了个更大的圈子。

    罗小义先是惊讶,接着就想起他三哥叫他在排布兵马的事,那两支人马中的另一支,就排布在了这榆溪州的侧后方。

    随即又想起那几个纵火自尽的胡人也是自后方而来,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?

    阿史那坚的帮手来自后方自己人的地方?

    这里是一片无人荒原,却并不平坦,沟壑丛生,且被荒草掩盖,马行速度自然而然的变慢。

    伏廷的人马已然赶上,杀入其中。

    阿史那坚的队尾被切断,但他仍被剩余的人护拥在最前端。

    离了很长的距离,他忽而回头,隔着厮杀的人群看向伏廷,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。

    罗小义说得没错,这人的确像是条阴冷的蛇。

    伏廷看见他嘴唇翕张了几下,比出了句话。